王文静
吴继林是郝秉中先生的夫人,1936年7月出生在四川成都,现在八十有余。2001年获国家授予的“全国农业先进工作者”称号,2003年获得国际橡胶研究与发展委员会颁发的杰出研究金奖。吴继林和丈夫郝秉中在农业研究中“比翼双飞”,为我国橡胶研究,乃至世界橡胶发展都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吴老的童年是在战乱中度过的,几经生死,可谓是九死一生。当时的成都笼罩在战争的危机当中,虽然日本没有打到成都,但是防空警报搞得人们苦不堪言。五六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在富顺县担任卫生院院长,吴老也就跟着去了。第一天去的时候,就遇到了日军大轰炸,血流成河,上百具尸体相交互叠,卫生院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员送入,伤员太多,到了最后药品没有了,连碘酒和止血的绷带都用完了,父亲就把家里的床单,撕了用来包扎伤员。
有一次,吴老躲在一个竹林的壕沟里面,看见敌军丢了一个炸弹下来。这时,她妈妈就对着她大声喊:“张开嘴!张开嘴!”因为如果不张嘴,炸弹爆炸就会把耳膜震坏。当时吓得要死,赶紧张开嘴,祈求着这个炸弹千万不要丢在身边。结果那个炸弹落在了一个离他们不远的荷花池里,没有爆炸,可谓是惊险至极。那个时候就是没完没了地跑警报,即便是在睡觉,只要警报一响,父母马上就要把孩子们叫醒去躲防空洞。最后吴老的母亲实在不忍心看孩子们这样日日夜夜和他们一起担惊受怕,就将吴老和其他兄弟姐妹送到乡下朋友家中去住。
吴老的小学是在成都市内读的,叫“实验小学,”它完全按照西方模式办教育,让学生做科学实验,在专门的音乐室唱歌,图画课到校外写生。吴老很喜欢那个学校,当年画的两幅画,还参加了四川省的画展。一幅是图案,一幅是四川的公路,表现蜀道难。学校很注重学生的写作训练。当时还写过一篇关于她附近一个女孩的故事,她被家人弄去做了丫头,也就是佣人。吴老当时越写就越同情她,一下子写了三十页,写完了一个作业本。最后这篇作文还登到了日报上。
吴继林的中学和大学也是在成都读的。在成都四川大学生物系植物专业学习时,她后来的丈夫郝秉中是她的同班同学。吴老1959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农业大学当教师,郝秉中考到北京大学生物系读研究生。1964年当郝老从北大毕业时,吴老和郝老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刚出生的可爱孩子。当时郝老的导师张景钺先生有意留他在北大,农大也派人去北大联系,希望调他去工作。但是最后得知,丈夫被分配到海南岛的热作所,就是现在的热带农业科学院。吴老当时心里有点不愿意,但是那时候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为了国家的利益,服从分配也是应该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吴老和郝老开始了痛苦的分居生活,像牛郎织女一样,每年见面十五天。她们每天都盼望着能尽早团聚。可直到1972年,才盼来了农大向热作所发去的商调函,希望调郝秉中去农大,但是这一次又没有成功。这时吴继林就下决心去海南岛与郝秉中团聚。在那个年代,下决心从北京调到海南工作,许多人是不理解的。吴老的好友都劝她:农大是全国名校,在这里工作有利于自己的成长,而且北京户口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就困难了。有人说:到边疆工作是献了青春还要献子孙,你要三思而行。但是吴老心念郝老,不忍长期分居。同时吴继林也敏锐地意识到,海南岛是热带植物的王国,是一个尚待开发的处女地,作为植物学工作者,在那里能够发挥自己的专长,将来会有较大作为。
吴继林在海南岛确实经历了若干年的艰苦生活。物质匮乏,拾柴火,盖茅房,气候不适应,吴老开始时一下就瘦了十几斤。但是不论生活上,工作上有多大的困难,都挺过来了。到现在退休了,吴老还会怀疑,也会迷茫,她时常问自己:“选择在艰苦的宝岛新村工作三十多年值不值得?”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值得。在中国和在全世界的热带地区,社会经济都很落后,这使那里的科技力量薄弱,导致热作科技发展缓慢,但这对科学家来说,却是一个很好施展才华的机会,吴继林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才对热作科研作出了贡献。
上世纪七十年代,吴继林从事橡胶树的研究,根据过去学的专业,被指定研究橡胶树的结构和发育。当时吴老对橡胶树了解很少,只知道它是植物分类学中的一个物种。吴老知晓,研究工作应该从学习有关橡胶树的已有知识开始。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未结束,科研工作很不正常,因此最初的学习和工作是相当艰难和费时的。那时没有互联网,为了获得有关资料,只能在图书馆一点一滴的收集和学习,吴老她们恐怕是当时图书馆外文期刊和外文书库最常去的读者。除了橡胶树结构和发育的知识外,还需要注意学习橡胶树的生理、生化和其他知识。不但向书本学习,还随时随地向同事们学习。他们也注意了解生产技术和生产的情况。此外,还学习一般生物学和农学的知识。这种又专又广的学习,后来证明对研究有很大的好处。这种学习方式,吴老他们在工作中始终坚持着。早期对橡胶树的学习与研究获得了两个较有意义的成果,一是正确地阐明了橡胶树割胶树皮的结构层次,并从理论上解释了我国胶工割胶时保护水囊皮的经验,1980年这一结果发表在《植物学报》,当时还算是一件稀奇的事,另一个成果是系统地研究了产量刺激剂乙烯利对橡胶树的作用,对当时割胶生产起了作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随着国家改革开放,两院科研日愈发展,他们在感到欣喜的同时,又面临更艰苦的科学实验工作。现在回忆起来,最难忘的是在湛江加工所从事电镜工作。1981年联合国粮农组织答应给研究院用无息贷款购置一台电镜。对于吴老及其团队来说,获得这样贵重的仪器真是天大的喜讯。在吴老和毛业定等许多同志的共同努力下,1983年电镜室在湛江加工所建成。此后十多年里,吴老每年从海南到加工所工作三个月。为了节省科研经费,吴老没有领取出差补助费,也没有住招待所。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住在加工所一间临街的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做饭睡觉都在里面,洗澡的地方是一个约一平方米的公共厕所。除了生活上的困难,更艰苦的是电镜工作。制备电镜切片是一件异常耗费精力的事。记得在研究橡胶树乳管伤口堵塞的机制时,为了获得到一张高质量的橡胶树乳管伤口的电镜照片,首先要制备优质的超薄切片。必须在精密的显微镜切片机下,将标本中直径约二十微米的乳管伤口从正中纵剖开,再用超薄切片机切成1/2微米厚的切片,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稍有不慎,整个乳管就切掉了,又得换新标本重新开始。这样吴老切了七十块标本,花了约一周的时间,才得到了较满意的切片。电镜观察也要求非常专心。有的年青人在电镜室连续观察两小时就受不了,而吴老每天在电镜室里一呆就是六、七个小时,但常常为观察中的新发观而无比激动,忘记了时间,每次都被工作人员叫出来才罢休。这样的工作使吴老在三个月的电镜工作后,身体素质严重下降,红血球和白血球都降到最低标准线。
在湛江的工作和生活虽然艰苦,但同时也获得了许多科学发现的欢乐。在那里,吴老他们完成了橡胶树树皮贮藏蛋白质细胞的研究,这一研究于1987年发表在英国的《Annals of Botany》上。那篇文章是吴老在工作之余,散步时一句一句地讨论出来的。电镜工作的另一个重要成绩就是上面提到的橡胶树乳管伤口堵塞机制的研究。想起在湛江的日子,吴老还会想起在晚饭后或假日,去欣赏街景和海边的风光,那时吴老常常开玩笑说,“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当初吴继林刚开始工作时,两院的科学实验条件很差。实验室仅有的一台从日本进口的普通显微镜,来两院视察的领导们来参观实验室时,竟被当作宝贝介绍。当时大家都怀疑,在这样的条件下能够做出重要的科研成果吗?但是后来在研究实践中越来越明白,虽然先进仪器在现代科学中有重要的作用,但是科研工作更重要的工具恐怕是人的头脑。如果他们当时因为实验条件差而怨天尤人,必定会一事无成。
凭着对热作科研的热爱,吴老几十年来一直全身心地思考着一个个科学问题,寻找在已有的条件下解决科学问题的办法。例如,吴老在橡胶树研究中曾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怎样研究乳管的分化?虽然国内学者已建立了在显微镜切片中显示橡胶树树皮中乳管的方法,但是还不能分辩哪些乳管是在哪个时段形成的。受到生产上针刺采胶的启发,吴老他们想出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在树皮上进行针刺标记,经过一段时间后采取树皮样本观察。可以看到,针刺后新形成的乳管与针刺时已形成而被刺伤的乳管在形态上是不同,这样就能确定针刺后这段时间形成了多少乳管。没有靠什么先进的仪器,就证明了橡胶树生理学的一个重要原理:割胶促进乳管分化。遗憾的是,这个工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完成后,对乳管分化的研究就停顿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才又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并很快证明了外源茉莉酸能够诱导乳管分化,这是一个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应用前景的工作。研究中建立了非常简单而有效的实验系统,采用的仪器也很普通。
吴老他们后来想:为什么对乳管分化这么重要的研究,会停顿十多年呢?表面的原因是当时不知道应该怎样深入研究,但实际上是当时没有认识到乳管分化研究的意义,迷失了工作的主要方向。如果不是这样,这方面的研究可能大大的提前。因为早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已有文献指出茉莉酸与植物机械伤害的联系,但是直到九十年代末,吴老才注意到这些文献,开始研究机械伤害→茉莉酸→乳管分化的关系。分析他们其他方面的研究,吴老得出同样的结论:阻碍研究快速进展的不是实验条件,甚至也不是世界知识已有的水平,而是利用它们的能力。
人们常说,讨论激励思想。每当回首过去的科研工作,吴老都会想到讨论给自己带来的鼓舞和惊喜。吴老和丈夫郝秉中总是没日没夜地讨论科研工作中的问题,诉说失败的烦恼和成功的喜悦。一遍又一遍,重重复复,在散步时,在晚饭后,在节假日,都是他们讨论的好时间。他们许多重要的研究计划和重要的科学思想都是在散步中产生的。
在改革开放初期,实行科技工作的改革,基础性的研究被忽视。吴老和郝老从事应用基础工作的研究小组,渐渐的失去了经费支持,到1986年几乎面临完全没有经费的绝境。但国家并未放弃对基础性研究的支持,就在1986年,原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基金扩大成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专门支持基础和应用基础的研究。在那一年,他们决定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那时他们还是助理研究员,申请者必须由两名高级职称的学者推荐。他们寻找的一个推荐人是吴老在北京农大工作时认识的著名的生理学家阎隆飞先生。给阎先生寄去请求信后,很快就收到回信。信里充满了对年青科研人员的爱护与鼓励,并寄来了新制定的基金申请书。吴老读后非常感动,至今不能忘怀。当年他们的申请被批准了。这也是两院申请到的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基金资助额是三年1.5万元。
后来他们的研究一直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从1996年到1998年底退休,共申请九次,每次申请都获批准,同时基金项目也完成较好,得到了基金委和国内同行的好评。1988年到2001年吴继林还被基金委聘为第七和第八届植物学科组的二评专家。两院一些年轻人在申请基金时,来征求意见,吴老他们都给予热情的帮助。
吴老长期申请科学基金的体会是,申请基金的目的固然是要获得研究经费,但撰写申请书的过程却是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环节。通常他们撰写申请书的准备工作,在申请书上报前的几个月就开始了。经过反复讨论,对该研究项目的立论依据,它的科学意义和研究方法的认识都日愈深刻。事实证明这些都大大有益于吴老今后开始的研究工作。另一方面,撰写申请书也训练了吴老表达科学思想的能力,这种能力是科研人员应该具备的基本功。吴老对申请书的写作,在文字方面总是下很大工夫,努力做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把看似复杂的科学问题简化再简化,使叙述简单而生动,这也是一个深刻理解科学问题的过程。他们尽力把项目的特色和创新之处提炼成精彩的句子,并让它们在申请书中反复出观,以便让评审人能够记住。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科技工作改革,除了上面谈到的经费分配外,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提倡从技术开发获得创收,作为科技人员的奖金,橡胶所在研究院中创收是较多的,许多从事技术开发的研究组成员都获得高额的奖金。对比之下,吴老从事应用基础研究的小组成员,因为没有创收,历年奖金都是全所最低水平,同时他们还因不能为研究院创收而感到很大的压力,因此也产生了搞创收的念头,当时的院长黄宗道出于对吴老的关心,也建议搞点创收。那时两院红香蕉组培苗正搞得红火,通过查文献找配方,用红香蕉的花序作外植体,经过一年多努力,培养出了上万株组培苗。但是后来知道了,红香蕉并不像有人说的那么好,它既不抗风,也不高产。吴老想,如果把这些苗卖给农民只能给他们造成损失。这种对不起老百姓的事,科研人员不能做,于是就把满满两房子的红香蕉组培苗全部销毁了,一株也没有卖。当时还可以培养优良的青香蕉品种,达到创收的目的,但是回首这一年多的折腾,吴老深深感到,搞创收使人不能专心从事科学研究,于是坚决停止了一切创收活动,并且得到了研究组成员云翠英和谭海燕的理解和大力支持,他们不计较个人得失与一起努力工作几十年,使吴老深受感动。
三十多年来吴老他们为建立我国天然橡胶生产的理论基础做出了若干贡献。2004年在昆明举行的国际橡胶研究和发展委员会(RRIDB)学术会议上,郝秉中和吴老接受RRIDB金奖时,郝秉中代表他们俩人作了一个题为《巴西橡胶树乳管的生物学和天然胶乳生产》的报告。报告说:有证据说明,橡胶树产生天然橡胶的乳管是一个与机械伤害有关的保护结构,决定橡胶产量的三个重要的因素是割胶后乳管排胶持续的时间、胶乳再生,和形成层对乳管的分化,而割胶造成的机械伤害和排胶诱导产生的茉莉酸和乙烯,以及其它伤害信号分子,可能是影响排胶、胶乳再生和乳管分化的最重要的因子。吴老相信,这里表达的科学原理应该属于橡胶树生物学的一个核心。他们对这一原理做出了重要贡献。
改革开放以后两院科研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技术开发的成果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许多科研人员一次一次地获得科学奖励。比较起来,吴老他们从事的应用基础研究,短期内显不出经济效益,研究成果的意义较难被人理解。这常使吴继林产生心里不平衡。每当有这种情绪时,吴老和丈夫郝秉中就会反复说他们已获得的研究成果的意义和对生产技术开发的可能作用,同时下定决心作出更有意义的工作,希望得到国际学术界的承认。这样,他们就又充满了努力工作的勇气。
实际上,橡胶所和研究院的领导和同事们对吴老和她的丈夫的工作一直都给于较高评价。由于他们的推荐,2001年吴老被农业部授予全国农业科技先进工作者称号。郝秉中1999年被国家人事部记一等功,2001年获得全国优秀科技先进工作者称号。
真正从天上掉下来的荣誉是前面提到的IRRDB杰出研究金奖。2003年9月的一天,陈秋波副院长打电话来,要求用英语写一个工作简历给他,因为国际橡胶研究和发展委员会准备讨论授予吴老和郝老金奖。这是他们从未想到的,在感到惊喜的同时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在发出两页纸的工作简历后几天,陈副院长又来电话说:“如果金奖只给一个人,你们认为应该给谁?”当接电话的郝秉中告诉吴老后,吴老毫不迟疑地说:“金奖给你。”他按妻子的话回答了陈副院长。但后来郝秉中说,他为这件事感到羞愧,因为如果只有他一人得奖,对妻子太不公平,这也表明自已太看重名利了。幸好后来他们夫妇俩都得到了奖章,他才感到心安一些。
吴继林和郝秉中获得金奖是由马来西亚橡胶研究院学者推荐的。IRRDB的评语是:“他们在橡胶树细胞学方面的工作很优秀,有益于世界橡胶的研究。”回忆对橡胶树的研究,吴老和郝老都深深感谢研究组的同事:云翠英和谭海燕,还有田维敏等研究生们,还要感谢无数帮助过他们的人。